第一章 守望
五月的湘西，宛如多情的少女，时而艳阳高照，时而大雨倾盆；高兴时兴奋地撩起薄雾般的面纱，伤心时凄婉地洒下珍珠似的泪帘。
半山腰的山路旁，有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朵朵撑着雨伞，已经在树下等了两个多小时。
一袭亮红的线衫，一条镶着云彩的牛仔裤，脑后扎把马尾辫，一只红色小帽形状的发卡在乌黑的头发上显得格外醒目。这身衣服，是梁妈从遥远的江南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朵朵喜爱至极，平时从舍不得穿，知道梁妈今天要来看她，朵朵天没亮就起床了，细致认真地把自己打扮了又打扮，衣服上那漂亮的纽扣，也不知被她擦拭了多少遍。
朵朵抬头看着对面的山道，除了风中摇曳的树叶外，一切如旧。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有细细亮亮的雨气。刚还哗啦啦下个不停的天渐渐放晴了，山间腾起阵阵白雾，渐多渐浓，萦绕在山间，恍如仙境。她不时用脚蹉着地上的石块，心里难以平静，有些期盼，有些兴奋，还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担心。
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离家两年，再无音讯。朵朵带着弟弟向云飞一直和外婆、外公生活在一起。外婆、外公年迈，外公有严重的腰椎盘突出和关节炎，平时基本不能劳作。外婆养些鸡鸭，种些苞谷，收些山药，支撑着整个家。
从五年级起，两年来，梁妈一直资助着向云朵和她弟弟的学习生活费用，虽然平时书信往来频繁，梁妈对她的学习生活关心的无微不至，两人却还从来没见过面。在朵朵心里，早把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妈当成了自己的亲妈，平时家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学校里的酸甜苦辣，成绩与错误，开心与难过，朵朵都爱和梁妈说说。梁妈对她和弟弟也是疼爱有加，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就恨不能生活陪伴在两姐弟身边了。
当班主任张老师告诉朵朵这次梁妈要来湘西参加活动，会到她家里看望她们，朵朵这几天一直是在兴奋中度过的。梁妈在信中给她寄来过照片，可她总担心到时不能一眼把梁妈认出来。她不停地想象着两人见面的情景：见到梁妈时称呼她什么呢？要不要和梁妈拥抱一下呢？和梁妈说些什么呢？……想着想着，朵朵就情不自禁会笑出声来。
这会儿，看着隔在两山之间的小河，朵朵特别担心，随着早晨那场大雨，河水已经渐渐涨了起来，每年雨季，山洪下来，这两山之间唯一的这座石桥经常会被淹没，那就得多翻两座大山，绕行四个多小时才能进出。这样的山路，梁妈走的习惯么？可千万别被这河水隔在山对面啊！
正恍惚间，忽然三四点橙色出现对面的山道弯处，在一片绿色掩映中忽隐忽现。朵朵立刻精神起来，顿时感觉呼吸有些急促，那些橙色她再熟悉不过了，梁妈来了，梁妈来了！
梁妈真名梁雨燕，出生在江苏沿海的一个农村里，父亲去世的早，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靠着母亲的勤劳，成绩优异的雨燕顺利读完师范，在家乡一所小学做起了语文老师。就在她的生活按部就班迈上正轨时，24岁那年，却经历了一次为期三个月的短暂婚姻。离婚对她的伤害刻骨铭心，雨燕悄悄辞职，离开了妈妈，离开了令她伤心的家乡，只身来到无锡打工。在饭店端过盘子，在工厂学过电焊，在商场卖过皮包，在社区做过家教……凭着从母亲那继承来的勤劳和坚强，雨燕现在自己经营着一家童装厂，生意红红火火。可对于那段短暂的婚姻，她再也没和别人提过，谁也不知道当年原本应该幸福的生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正是那段婚姻带来的伤害，让雨燕再也不愿打开感情的窗户，如今四十出头的她，还依然单身着，她把全部的感情投入了她的工作。资助向云朵、向云飞姐弟后，这相似的家庭背景，让雨燕感觉特别亲切，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样家庭的孩子生活是如何不易，这样家庭的孩子对学习、对生活、对未来是如何的渴望，她们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和同龄人一样踏上起跑线的机会！于是，雨燕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云朵姐弟俩。
“梁妈妈！梁妈妈!”随着对面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朵朵兴奋地大声叫起来。平时信里云朵都这样称呼梁雨燕，此时一激动，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朵朵！朵朵！看，快看，那是我孩子！”听到朵朵的喊声，梁妈一边冲对面的朵朵挥手，一边开心的冲身边另外几人叫着。
“哈哈，看你那兴奋的样子。”在前带路的张老师打趣道：“要不，我背你飞过去！”
四人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着向山下石桥冲去，身后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由于刚下过雨，山上的积水从各条大小通道肆意冲刷下来，狭窄的山路成了它们追逐的赛场，一路哗哗地高叫着奔向山间小河。河水开始猛涨，半天的功夫，离桥面已不足半米了。
梁妈一行四人，到达河边，快速地通过石桥，两岸秀丽的风光已无心留恋，只盼着早一点见到朵朵。
刚才的一路小跑，几人都有些小喘，过桥后，抬头看看那被水流和小石块霸占的上山路，不禁有些心慌。但马上就能见到朵朵的激动，让梁妈非常亢奋，不多作停留，喘口气，抹把汗，定下神，立刻开始上山。
朵朵站在半山腰处，远远看到梁妈她们过了河，虽相隔还有些遥远，但每个人都已经清晰可见。冲在最前面的，正是自己的梁妈，一头齐肩长发扎成一把甩在脑后，额前的刘海在山风拂动下飘飘欲飞，一副银色无框眼镜把梁妈衬托的优雅无比，上身一件橙色短袖T恤，腰间还系着一件橙色风衣，下身一条深色运动裤，脚上一双蓝色雨鞋，背后一只鼓囊囊的黑色登山包，清秀高挑，看起来比照片上还要年轻，还要漂亮。
朵朵再也忍不住了，扔下手中的雨伞，欢叫着向山下冲去，这些天的等待，这两年的思念，一瞬间都化作泪水倾涌而出。
梁妈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一把将飞奔而来的朵朵抱起，搂着她转了一圈，然后紧紧拥入怀中。
随后而至的三人，看到这母女相见的幸福，也感动的眼角挂泪，同行的志愿者菲菲举起手中的微单不停地按着快门，将这感人的画面定格在生活的记忆中。
一番嘘寒问暖后，朵朵带着众人上山。
“梁妈妈，这山路你们走不习惯，下雨又滑，我扶着您吧！”
“叔叔，这边碎石多，您脚下注意，走慢些！”
“张老师，那有青苔，很滑，您手扶着旁边的树！”
一路上，朵朵像个快乐的小精灵，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不时提醒大家，整个山林间回荡着大家的欢笑声，这湿滑难行的山路似乎也变得听话了。
别看朵朵脚步轻盈，在山林间有说有笑，随着山路不断向上延伸，大家都得手脚并用才行。回身一看，近乎垂直的山路，让人有些眩晕。同行的几个人，除了张老师外，另三个人已经呼哧呼哧大口喘着粗气，吃力的顾不上说话了。朵朵看梁妈扶着一棵小树直晃悠，赶紧停下来，一边轻轻拍着梁妈后背一边对她说：“梁妈妈，这山路走不习惯吧？挺累人的，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再走吧？”
梁妈从背包侧袋里抽出水杯，猛喝了两口水，稍微喘了口气，问朵朵：“这上去还有多远啊？”
“快到了，再走十几分钟就到。”
梁妈看看其他几人，感觉比自己都还强些，就问他们：“要不，我们再坚持一下，上去再休息？”
“行啊，坚持坚持，继续！”
于是几人不再说话，跟着朵朵，闷着头往上爬，山间不时响起的鸟叫声此时显得格外清脆动听。
上行，转弯；再上行，又转弯……很快，在绿树掩映中，一座湘西大山里常见的木房子出现在眼前，屋前一块空地，四周满是树木。在路口处，一个穿着灰褐色衣服的大娘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我们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眼前，大娘向我们挥着手，孩子似的笑着。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方言，一边挨个扶我们。朵朵拉着梁妈的手介绍说：“梁妈妈，这就是我外婆，听说您要来，可开心啦，早晨冒雨特地打了不少板栗说要请你们尝尝呢。”
梁妈赶紧上去和外婆打招呼。两人虽一人说着普通话，一人说着方言，各自听不懂对方说些什么，可看两人那紧紧拥着的手臂，就能感受到那股亲热。
朵朵看的在一边直笑，张老师充当起了翻译：“梁妈妈，外婆说你们辛苦了，赶紧过去坐下休息休息，喝点水。”朵朵说：“我外婆一直在山里，年纪又大了，不会说普通话，也不太听的懂。”
众人簇拥着外婆来到木屋前，这是一座典型的湘西山里民居，整体是木质结构，墙板已被风雨侵蚀的斑驳陈旧，好几处还用麻袋封着。屋顶片片黑瓦，好些地方有明显损坏，透过漏洞处能看到外面的光亮。屋檐下的竹竿上挂着衣服，两串辣椒挂在一根木柱上。几把小竹椅，两张小木凳早早地摆放在门前空地上。
大家陆续坐下，外婆又冲梁妈哇哇了几句，张老师说：“外婆问你们路上有没淋着雨？如果衣服有湿，可以进去烤烤衣服。”还没等梁妈妈答话，刚喘过气来的菲菲抢着说：“外婆，没事，我们人品好，坐在屋里下雨，一出门天就放晴，老天比较照顾我们呢！”朵朵翻译了一下，外婆憨憨地笑着，岁月和艰辛在她脸上刻下的印痕，显得无比慈祥可亲。
“哇！”菲菲忽然吹叫着跳起来，把其他几人吓了一跳，顺着菲菲的身影看过去，门前一棵大树下，几块砖头和一些石块垒成一个小花圃，花圃里许多粉色小花开的正欢，在这一片葱绿中，衬托的娇艳异常。
众人随着菲菲走过去，看的更清楚了，一簇簇球状花朵毛绒绒的，点点雨滴散落其间，粉粉的、亮亮的，大家恨不能立刻上去摸一下。
“真漂亮啊！这是什么花呀？”菲菲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众人。
“这是含羞草开的花！”朵朵坏笑着说：“这是我们家最有意思的玩具，开心不开心，我和弟弟每天回家都会欺侮欺侮它们。”
“含羞草也开花啊！”菲菲这一惊一乍的，顿时惹得眼前树上一阵异动。大家抬头细看，原来有两三只土鸡正蹲在树枝上观望呢。大家哈哈笑起来，转身回到屋前坐下。
这时，从东侧的房间里缓缓走出来两人，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扶着一个弓着身子的老伯，黝黑的皮肤更显得男孩两眼大而透亮。
“这是云飞和外公吧？”梁妈问朵朵。
“梁妈妈。”云飞怯怯地喊了一声，头已经害羞地低了下来，若不是皮肤黑些，一定能看到他满脸飞红。
和开朗活泼的朵朵相比，弟弟云飞明显内向羞涩。梁妈妈过去抱抱云飞，扶外公坐了下来。反手卸下背后的登山包，从包里拿出为姐弟俩准备的一些文具和课外书。
“朵朵，梁妈妈给你们带了些书，你们带梁妈妈参观下你们的家吧，正好帮你们把书放房间去。”
朵朵开心地拉起弟弟的手，带着梁妈去她们住的屋子。云飞满脸掩饰不住的期待，眼睛不时瞟两下那些新书，梁妈妈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拿两本书递给他，三人先后进了屋子。
其他志愿者趁这功夫，和朵朵外公外婆聊了起来，顺便做下回访的资料，好在有张老师在，交流起来也不算太困难。外婆起身了好几次，想去剥两只自家树上长的柚子给大家解解渴，都被志愿者们劝住了。
刚跨进屋子，梁妈就感觉眼前一黑，屋内外的亮度差，让她一时还不能适应，稍微闭了闭眼睛，她才逐渐看到屋内的陈设：这是怎么一个房间啊？狭小的空间内，用木板搭起来的两张小床沿左手木墙壁放着，一张挨着门，一张靠着墙，门对面一扇小窗户，木窗格上用报纸糊着，在山里风吹雨打的折磨下，下沿的报纸已被撕裂撕破，一抹微弱的光线透过这些破洞挤进屋内，落在窗户下的一张小木桌前。右手边的墙壁上，一张张奖状贴了满满一墙，见证着姐弟俩的勤奋与上进。
梁妈看的鼻子直发酸，她转头问朵朵：“你们在屋里学习能看得见吗？
“看得见，看得见，窗户那有光，头顶这还有灯啊！”朵朵拉了一下门边的电灯绳，一只不大的白炽灯泡亮了起来，发出柔和的光，屋内稍微亮了点。
梁妈妈借着亮光，赶紧走过去把书和文具给朵朵她们在小木桌上摆放整齐，背着身悄悄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细心的朵朵连忙安慰梁妈：“梁妈妈，你放心吧，我们会用心学习的，将来我要考个你们那的大学，以后经常去陪您。”
“好啊，那就说好了，我可等你啊！”
“说好了，一言为定。”
“云飞，那你呢？你将来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云飞低下头想了下，仰头对梁妈说：“我将来长大了，想当个老板。”
梁妈一愣，笑着问：“为什么想当老板呢？”
“我当了老板，就有钱了，就可以也像您一样，能帮助更多山里的孩子。”
“傻小子，不错不错，看来梁妈妈没白疼你，加油啊！”梁妈破涕为笑。随着不断的熟悉，云飞比刚才大方多了，说说笑笑间，三人在其他两个房间也转了一遍。
等她们重新来到屋前，外面其他几人的回访也差不多结束了。忽然天空开始撒起了雨豆，大家赶紧把凳椅拿起来躲到窗檐下。起先啪啦啪啦的，一会儿就哗哗作响，山里的天气可真能忽悠人。
这时，外婆不知从哪拎来一竹篮板栗，一把一把抓起来，硬塞到大家手里。她跟张老师说了一通话，张老师告诉大家：“外婆说这板栗是山上长的，特别香甜，让大家带点回去尝尝。还说本来想留大家在这吃午饭的，可看这天气，她怕雨还会再下，一会儿山洪下来，桥淹了，大家就没法过河，只能催大家等雨一停，就赶紧下山吧。山里的雨一阵一阵的，说不准。”
听这么一说，大家紧张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梁妈刚和姐弟俩见面还没多久，这就要分开，心里十分舍不得，抱着一个拉着一个，眼泪就下来了。
渐渐地，雨小了；不一会儿，又停了。张老师赶紧催促大家走，外婆不放心，坚持要送大家。朵朵姐弟俩也舍不得梁妈，犟着也要送下去。没办法，众人告别了外公，一起下了山。或许是担心，或许紧张，下山感觉快了许多。
到朵朵迎接大家的那个路口时，张老师和梁妈他们坚持叫外婆和朵朵她们别送了，两个孩子抱着梁妈哇哇的哭出声来，梁妈更是难受，惹得其他几人也跟着眼泪掉了一串串。听着哗哗的河水声，张老师只得狠起心来再次催促大家。
梁妈跟着他们身后，一步三回头地向石桥走去，走两步忽然停下，回头冲朵朵喊：“朵朵，云飞，在家好好照顾外婆外公，我还会来看你们的！朵朵，记得跟梁妈妈说的话，我在江南等你！”
“放心吧，梁妈妈，我们会给您写信的！”
等大家过了石桥，站在河对岸时，还看到祖孙三个站在那里，冲着大家挥手……
（上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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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3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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