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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王十月 深圳宝安31区的生活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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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26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声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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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欍呐。买咪欍。
??靓(读平声)分~~靓分~~
??都发~~都发~~靓分都发~~
??遥控器呀,彩电空调遥控器呀!
??鸡肝~~鸡肝~~~
??……
??在31区,最先醒来的,是那些小贩的叫卖声。这些从五湖四海来到深圳的异乡人,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叫卖声,叫醒了31区的黎明,就像在我的故乡,每天清晨那些在树林子里跳跃的鸟声。说他们的叫卖声稀奇古怪,当真是没有丝毫夸张的。
??咪欍是什么东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叫声,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到如今,我一直没能弄明白,这个女人叫卖的是什么东西。有一次,我听见了叫声,跑下楼去,想看一看这个女人到底卖的是什么,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些都是生活的细节和素材,可是等我跑下楼,女人已挑着担子走远了。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的,戴着一个尖顶的帽子,肩上一根细小的扁担,两边一闪一闪地跳跃着两只小木桶。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又不想弄清楚她到底是卖的什么东西了。后来,我经常在巷子里遇见这个女人,她挑着担子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汪曾祺老先生在《大淖纪事》里的一段描写:
??这里的姑娘媳妇也都能挑……挑鲜货是她们的专业。大概是觉得这种水淋淋的东西对女人更相宜,男人们是不屑于去挑的。这些“女将”都生得颀长俊俏,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地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把31区和汪先生的大淖联系在一起,实在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我却经常会这样想。可能是因为我太喜爱汪先生文字的缘故吧。记得有一次读到白连春的小说《我爱北京》,里面写到“我”在蒲黄榆附近收破烂,身上挂着一个纸牌,上书我爱汪曾祺几个大字。于是有一天,“我”真的遇上了汪曾祺老先生,“你爱汪曾祺?汪曾祺问我。他的脸上堆满了疲惫但是慈爱的笑容。”读到这里时,我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我一直把这个细节当成是白连春和汪先生的真实相遇,虽然我知道,《我爱北京》是篇小说。汪先生的文字,我是常读的,有些篇章,读了不下数十遍。我有一本《汪曾祺自选集》,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隔一段时间,我会拿出来重读一次。能见到汪先生,曾经是我的梦想,可惜老先生走了,不然我也想去蒲黄榆附近捡破烂,不为别的,只为见一见我极喜的作家。
??然而,咪欍是什么东西,我终于没有弄明白,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我也没有弄明白,我故意没有去弄明白,这样,我可以把它想象成汪先生笔下的红菱、荸荠、连枝藕。可以把31区想象成大淖。
??
??“靓分”之谜,是我的女儿揭开的。女儿两岁多就来到深圳,在31区的亲嘴楼里长大,今年八岁了。在女儿的眼里,深圳就等于31区,就等于家。在女儿的眼里,她就是深圳人。
??女儿在31区读幼儿园,读学前班,读小学。女儿读书成绩不错,是学校红领巾广播站的播音员,还是班上的班干部。女儿不想当班干部,她说当干部太累。她想当一名伟大的画家。女儿从两岁起开始涂鸦,从来没有人教她该怎么画,我不想用大人的眼光来抹杀她儿童的天真。至于将来她长大之后做什么,也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女儿在31区的外来工子弟学校读书,也很好,条件比我们老家好多了,比我少时要好多了。可是我妻子却希望将女儿转到31区之外的公办学校读书。妻子的理由是,外来工子弟学校的老师流动性很大,而且教师水平也的确有限。我一直不置可否。有一次,妻子生气地拿着一本女儿的作业本摔给我看,我说什么事嘛,气成这样。妻子说,你看看你女儿的作业。我翻开女儿的作业,说,写得不错嘛。妻子说,你看看这里。于是,我看到了女儿做的一道填空题,(——)的田野,女儿填的是“希望”的田野,却被老师打了红×,并“更正”为“大大的田野”。妻子说,你在宝安认识那么多的人,你去求求别人吧,帮女儿转个学校。我说那我试试看吧。女儿听说了,高兴得不行,她早就羡慕着公办学校那宽阔的操场了。然而我的面子真的是很有限的,结果是学校拒绝了我的请求。女儿听说之后很失望,问我:
??“爸爸,为什么我不能上好学校?”
??“因为我们不是深圳人。”
??“我一直都住在深圳,我为什么不是深圳人?”
??“因为我们没有深圳户口。”
??“户口是个什么东西?”
??我无法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清楚她为什么在深圳长大却不是深圳人这个复杂的问题,就像我无法想通,我是中国人,为何还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住一样。那一次,我对女儿发了火。女儿很懂事,再也不提要转学的事了。当楼下飘来了“靓分,都发靓分的叫卖声时”,女儿说,爸爸,我想吃凉粉。我这才明白,靓分原来是凉粉。不过我觉得靓分叫起来更加好听,两个平声,叫起来飘飘的,绵绵的,妩媚,诱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这风情与怀旧无关,与思乡无关。也是在这一天,我还弄清楚了,“都发”原来是豆腐花。一直没有弄明白的是,这个卖“靓分都发”的女人,老家是哪里的,不过肯定是南方。只有南方的方言才会这样的轻柔好听。南方的人,性格更加像水,而北方的人则更像是山。南方人说话,曲里拐弯,轻声慢语,听起来很温情,不像那个收废品的,你走得好好的,冷不丁会听到他扯开嗓子叫一声:收废品!声音仿佛突然从嗓子眼儿里迸出来,又突然消逝了。短。急。干净有力。像极了他们的性格。
??在31区流动着很多收废品的,他们差不多都来自河南、安徽。从我的租屋出来,走二十米,有一个十字路口,原来在路口不远处,有一个垃圾站,里面就住着一家河南人。这家的男子,每天骑着一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去收破烂。冷不丁的叫一声“收废品”,他的女人,每天都要把每个垃圾桶扒拉一遍,把里面有用的东西捡出来,整理好。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儿,和我女儿年龄差不多,却还没有上学。我们每天走过垃圾站的时候,都能看见小女孩趴在地上,玩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玩具。孩子的眼里,一样地闪烁着天真与欢乐。她们在这里也住了好几年了,她的女儿刚来到这里时,也才二、三岁。她大约也和我的女儿一样,认为自己是深圳人的。垃圾站的一间顶多五六平方的空间,就是他们的家。里面放了一张床,还有一个煤气罐和灶,再就无处插脚了。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冬天还好一些,到了夏天,垃圾站散发着浓烈的臭味,离很远就熏得人捂住鼻子,如果遇上梅雨天气,他们几乎就生活在污水之中。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快乐。我几乎从没有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抱怨与不满。想一想,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外乡人,对生活的要求,原来是如此之低。他们这样的生活,是远远谈不上生活二字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罢了。有一天,我有一个搞摄影的朋友来31区,和我一起去拍他们的生活,女人很高兴,用手在水里沾湿了,使劲儿地抹着头发,又拿梳子给她的女儿梳头,女儿的头发结成了一团,被梳得尖叫了起来。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着嗓门说“你叫啥,给你照相哩!”
??他们有很多的老乡,和那些老乡比起来,他们算是好的了,有一个垃圾站避风雨,而且垃圾堆里还可以刨出一些东西换钱,他们的那些老乡,一辆三轮车就是他们的家,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在三轮上铺一块板子,就成了床。下雨了,就找个屋檐将就一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说不清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心态,还是我们民族的惰性。
??终于,城管把这个垃圾站迁走了,大约是在马路边上影响市容吧。那一家三口,也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每当女儿提出一些超出我们生活标准的要求时,我就会对她说起生活在垃圾站的这一家人,女儿会说,“知道啦,你别说了。”一幅不耐烦的样子。女儿大了,开始嫌我这个老爸太罗嗦了。
??
??这些年来,我在31区写作。慢慢的,也有一些志同道合者走在了一起,于是,31区开始被媒体称之为“作家村”,从去年底开始,南方的一些媒体开始对我们这个群体进行疯狂的炒作。在很多深圳人的眼里,我们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些宣传,把我们当成了一个精神的堡垒,把我们提高到了一个超出事实的高度。事实上,我只是选择了一份自己的职业,一份自己热爱的职业,我和31区的其它人,和那些叫卖的小贩,和这一家三口,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在生活,如此而已。
??我家的电视遥控器坏了,楼下响起了叫卖遥控器的声音,有好几次,我听到声音跑下楼去的时候,他早就走得没影子了,他是骑着自行车的,叫卖也不用自己吆喝,而是录了音,反复地放。还有那些卖蟑螂药老鼠药的也是这样。他们的录音在31区的巷子里飘荡,31区也因此而鲜活。有一次,我终于追上了那卖遥控器的,我说你跑这么快干嘛?他嘿嘿嘿地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帮我试好了遥控器。
??他问我:“你怎么没上班?”
??我说:“我不上班,在家里写字。”
??他兴奋地说:“你就是那个作家吧。我在电视里见过你,开始还不敢认。真的是你呀!没想到我的遥控器卖给了一个作家。”
??我笑着说:“那你是否便宜一点呢?我给你签个名,你给我打个折。”
??卖遥控器的抓了抓脑壳,说:“我们的利润很低的,不像你们作家,写一本书出来就发财啦。”
??我说:“你看我这家,像发了财的样子么。”
??卖遥控器的一脸笑着走了。走到门口还在说,“没想到会见到一个作家。”
??卖遥控器的人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拥有了很好的心情。也让我感受到了我从事的这份职业的尊荣与神圣。
??还有卖鸡肝的?!
??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哪来那么多的鸡肝卖呢?有时我会为这个卖鸡肝的女人操一些闲心。特别是前一段时间闹禽流感,超市里的鸡都没有人要,会有谁要她的鸡肝呢?一天我在楼下和邻居聊天时说起了这个问题,邻居笑了起来,说人家哪里是卖鸡肝的?人家是卖纸巾的。
??
??我在31区搬了好几次家,每一次搬家,都会有一些新的邻居。我的第一位邻居是一个阴郁的男人,黑。瘦。他姓什名谁,我无从知晓,也没有想过去知道。那位邻居每天都要刷上七、八次牙,刷完牙阴森森从我门口走过,牙刷和杯子有节奏地敲打七下,怪吓人的。有时,他经过我的门口,会用一种很冷漠的眼光盯上我一眼,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目光是飘浮着的,像一个白日梦,于是无端地觉出了一种恐怖。胆小的人被他这样盯上一眼,相信会在夜晚做一些噩梦的。白天尚好,特别是晚上,他那有节奏的敲打声尤其让人觉得胆战心寒。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从事什么工作?他为什么要不停地刷牙?他用牙刷敲打杯子的声音为什么会给我的心里造成这无端的压力?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时是我太敏感了。当时我刚到宝安,刚刚从一个工厂里的打工仔变成文化单位的打工仔,并拥有了一个记者的身份。那时,我的内心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强大,多年打工生活,四处流浪,我习惯了警惕。我曾在很多小说中就我们打工人的心理承受问题进行过描写。有一次,我坐车从石岩回宝城,半途上来四个小年轻,他们的胳膊上都刺着纹身。他们一上车,本来都在谈笑风生的乘客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车上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我感受到了所有人的紧张,包括我的紧张。四个小年轻后来在金威啤酒厂下车了,他们一走,车上的空气立刻鲜活了起来,我听见了大口大口的呼吸声。
??我的这位邻居大约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对我的心理造成了无形的压力。也让我思索着这种压力成形的内因。后来我以此为基础写了一篇小说。在小说中,牙刷敲打杯子的声音变成了磨刀声。我在小说中写道:“在外打工多年,总是在不停地漂泊,从异乡走向异乡,打工人没有家的感觉,也普遍缺少安全感。无论是黑道上的烂仔,还是治安、警察,或是工厂里的老板、管理员,都可以轻易地把挣扎在最底层打工人的梦想击得粉碎。然而正是这么一群最卑微的打工人默默无闻地建设着这个城市。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在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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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视节目<<狂野周末>>,说的是非洲大草原上那些动物们的故事。我突然找到了我们为什么内心如此敏感而又脆弱的答案。那些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大象们,它们是草原上的强者,他们从来不用去警惕突如其来的攻击。哪怕一头病入膏肓的狮子,在面对猎狗包围时,依旧是那么从容。而那些弱小的食草动物,总是会练就特别灵敏的触觉,比如瞪羚,它们就能及早发现危险的存在,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
??我突然发现,我们这些打工者,其实就是草原上的那些食草动物。
??我们行走在外,对周围的事物总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种警惕对于动物来说是必要的,可是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却是危险的。我们会因为这种高度的警惕而失去对人的信任。我们会过度将自己包裹、封闭起来,从而失去融入社会的机会和能力。于是我们走入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我们选择了在这个社会的边缘行走。我曾在很多的小说中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在这里,谁也无权去指责我的打工兄弟姐妹们,我们从乡村来到城市之初,对这个世界其实是充满了渴望、好奇、幻想和信任的。我们来自乡野,踏入城市之初,都有着自然的清新和淳朴。然而当我们经历了一次次的打击之后,当我们的真诚一次次被现实玩弄之后,我们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们这个群体开始对城市,对陌生人产生了信任危机。这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是一种自然法则下生成的条件反射,是严酷的现实使得我们这个群体失去了敞开自己内心的勇气。也有幸运者,像一株移植的植物,在城市里顽强的扎根、生长、开花、结果。然而这株植物为了适应另外的环境,必然地改变了自己,成为了另一株植物。在外打工,重要的不是如何成功楔入城市,而是以何种面目楔入城市。可是我们大多数人都忽略了前者。我们的体内流动着农民的血液。可是,农民工这个词,在我们听来,却是那么的刺耳。我们渴望获得的其实只是一个平等竞争的权利。这就要求我们的内心首先强大起来。事实上,内心的强大谈何容易。我们在城市里总是活得小心翼翼,廉价挥霍着自己的青春。
??
??有些的邻居,我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但他们却像楔子一样楔入了我的生活,顽强地将他们的身影插入我的记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5-26 0:21:08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7-5-26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31区西一巷租居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位邻居。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但我熟悉他的声音。我的这位邻居大约是一个酒鬼,他经常在半夜三更回家,回家后,就大力地擂门。他每次喝醉了酒,回来都会打他的妻子。我经常在半夜时分被他的打骂声和他妻子的哭嚎声惊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可是我从来没有去劝过他,也没有去帮助过他的妻子。这样的念头曾经在我的心里出现过,但我终究没能迈出那勇敢的一步,我只是在他妻子的哭嚎声中自责,我的懦弱让我觉得羞愧。我恨我自己,空长了一米七六的个头,空长了一百六十斤的体格,却不敢做一个生活中的强者。只有在文字里对她们给予一些装模作样的同情。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会觉出自己的无能。这时我发现,我其实是一只外表强大的食草动物,在我的同类受到攻击时,我除了躲避,别无选择。
??曾经,在白天,我见过他的妻子,那个在夜晚哭叫的女人,她长得很漂亮,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她的形象像一个公司的白领。据房东说,她在一家商场做化妆品推销员。而那个男人,原来并不是她的丈夫,他和她只是同居关系。我所知道的,大约就只有这些。有一次,男人半夜醉酒后回家,女人把门反锁了,不给他开门,于是他就在门外发起了酒疯,先是大声叫骂,后来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弄得一栋楼的人都心惊胆战。后来他开始吼叫着,说再不开门就要杀人了。终于是有人报了警。我从门后面的猫眼里看见警察把那个男人带走了。第二天,那个女人也搬走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
??31区的房子,都是亲嘴楼。所谓亲嘴楼,是形容两幢楼之间距离之近,两幢楼里的人可以亲嘴。亲嘴楼是一个天才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它使得我朴素的生活平空多了几许的诗意和浪漫。
??在我对面的另一幢楼里,也不停地变换着租居者。有一段时间,里面住了一对小夫妻,他们看上去很亲密。从她们晾在窗台上的衣服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在厂里打工的。那些灰色的工衣,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我曾经就穿过这样的工衣,而且穿了很多年。灰色工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但这种身份是很多打工人梦想着抛弃的。很多的人,都在这样的梦想里,将自己的青春染成了工衣的颜色。好在这一对小夫妻,或者也不是夫妻,她和他看上去都还年轻,十几岁的样子,他们在异乡相互温暖着对方。
??他们是幸福的。灰色工衣也裹不住他们对幸福的渴望。女孩染着黄色的头发,像一朵开在灰色植物上娇艳的花。我从她的头发里,看到了幸福。每逢周末,他们会在家里度过一个白天,于是我们这一幢楼里就会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他们爱听摇滚,而且是崔健的摇滚,这让我对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敬意和欢喜。他们是快乐的。这种生长在苦难中的快乐,是打工时期最丰满的营养。现在还喜欢崔健的,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人,而他们的年龄,本来应该是喜欢周杰伦的。他们把音响的声音开到了最大,这自然会影响到我的写作。因了崔健,我原谅了他们,因为我也喜欢崔健。因了打工,我理解他们,在工厂里经过了一周的压抑,他们的情感需要一个渲泻的出口。
??可是有一天,半夜时,房子里突然传来了吵架声,那个女孩拖走了她的皮箱,也拖走了她的幸福。
??外面下着初冬的冷雨,女孩衣裳单薄,她的身影很快就离开了我的视线。男人趿着拖鞋追了出去。不知道,他能否抓住他的幸福。
??过了几天,对面的房间里换成了一对潮州的夫妇,夫妇俩在市场卖鱼,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大的约八九岁,最小的刚会跑,女人的肚子又鼓了起来。这些孩子都没有上学。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或者坐在窗台上发呆,或者是大的把小的打得哇哇叫。我在楼这边吓唬那个大点的孩子,说你再打你弟弟,我把你抓到派出所去。结果她用很难听的话回骂了我。
??有一次,卖鱼的女人在楼下和我妻子说话,她问我妻子有几个小孩,我妻子说就一个女儿。潮州女人说,你要再生一个。我妻说不想再生了。潮州女人说,你们这些外省人,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年纪轻轻空着肚子。妻说,生多了养不起,一个小孩,好好供她读书,你看你的小孩,那么大了还不让她去上学,这样是对孩子不负责任。潮州女人自豪地说,我们潮州人不上学也会赚钱。
?? 潮州夫妇住了不到半年,突然又搬走了。这一次对面的房间里住进的是一对夫妇和几位男工。小小的二房一厅,里面拥挤而热闹。男人承包了金绿田超市的菜档,每天很早去批发市场进菜,踩着三轮把菜拉到楼下,满满的一车菜,像一座小山。男人拉回了菜,就站在楼下大声叫喊:“阿咪朵,阿咪朵。”男人的叫声强壮而且坚韧,不把楼上的工人叫起来誓不罢休。而楼上的工人们,个个都睡得特别沉,周围几幢楼里的人都被叫醒了,他们却睡得坚韧不拔,将鼾声打得不屈不饶。我知道,这些工人们是太累了,他们每天要在市场里站十几个小时。下班回来时,我大约都是坐在电脑前写作,或者看书,或者上网。他们的脚步声很干脆,他们的笑声很响亮。他们一回来,31区的夜晚,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他们的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经过楼道,然后挂在我的窗前。他们闹一会,打着口哨,尖叫着,大声唱歌。他们光着身子,穿着三角裤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一会,窗台上就挂满了滴水的衣服,将我的目光挡在了外面。十二点过,对面的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他们的快乐简单而且直接。凌晨四点,男人的叫声在楼下,他们在梦中。
??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男人在楼下叫的“阿咪朵”是什么意思。
??“阿咪朵。阿咪朵。”男人的叫声像一根根钉子钉进了我的耳朵。
??男人坚韧的叫声就这样突然闯入了我的生活。而且坚守着。终于有一天,一个胆大不怕死的,在男人叫“阿咪朵”的时候,躲在窗子后面大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想死啊”。这一骂,立即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共鸣,于是从两边的窗子里都射出了愤怒的叫骂声,有人说再骂老子搞死你,有人就趁着这机会把那男人家庭里所有女性成员都问候了一遍。那天晚上之后的一段时间,凌晨再也听不到男人叫“阿咪朵”的声音了。据说男人听从了大家的建议,给工人们弄了一架闹钟。可是没过多久,男人又开始喊“阿咪朵”了。一问,原来他们已习惯了闹钟的声音,怎么也闹不醒了。男人每天早上扯开嗓子喊“阿咪朵”的时候,周围的人就扯开了嗓子吓唬他。但没有用,他照喊不误,后来大家也不再骂他了,也没有人真的去搞死他。这样大约坚持了有一个月,我们都习惯了他的叫喊声,任他怎么喊,我们也不会醒了。
??
??终于有一天,“阿咪朵”一家人都搬走了,因为他们做生意的那家金绿田超市倒闭了。金绿田超市倒闭是迟早的事,在它附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比它的规模要大好几倍的超市,而金绿田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营销手段。再说了,在31区,去这种小超市,大都是买一些菜米油盐的,31区不远,就是沃尔玛,人人乐,海雅百货,天虹商场,春天百货……一溜儿的开了五六家,好像搞超市大聚会似的,像金绿田这样的不大不小的超市,是很难立足的。然而做生意的人,大约都是不信邪的,大约都认为,别人的超市倒闭,是因为他们不懂经营,换了自己,是一定能把生意做起来的。他们都高估了31区这些生活在底层人的购买能力。果然,金绿田超市倒闭不到半个月,就又开始装修了,这一次的老板把超市改名叫金缘。在装修期间,超市外面就挂起了硕大的海报,先是招聘从经理、主管、收银员、防损员、送货员……等员工。于是,在一段时间内,这家新的超市,又为31区的外来者提供了不少就业岗位。有一次我就亲见,有六、七个打扮入时的新一代打工者,她们染着褐色或黄色的头发,穿着性感的衣裙,吃着高档的冰激淋,排队等着和招聘大员面谈。大约从前年开始,报纸上就说,珠三角开始出现用工荒了。多年以前的那种找工艰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大约是用人单位着急,见工者并不怎么着急上心的时代了。听说有的厂家为了抢员工,相互之间还大打出手哩。然而,普工的工资,并没有因此而提高多少。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在这里,一个普工月薪可以拿到五六百,二十年过去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数倍,他们的工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然而,报纸上又有领导出来辟谣了,说珠三角根本没有用工荒。真真假假,我也弄不清。我只是知道,要是在多年前,像这样大量的招工,最少有数百人来见工,31区一定会引起交通堵塞的。而我现在看到的招聘场面,实在是有些冷清。
??金缘超市终于开张了,先是到处派发广告,上面标明了不少诱人的销售让利商品,门口挂满了喜庆的彩带和气球,贺匾和花蓝摆了半里路长,搞得很是热闹。但没过多久,当超市的商品价位回到正常时,这家超市又门可罗雀了。这样坚持了不到半年,金缘超市又倒闭了。然而,没过三天,又有新的老板看中了这块宝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装修和招工。但愿这一位老板有新招,能把超市开得红红火火。
??
??这家小超市对面,有个小报亭。这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我平时喜欢在这里买几份报纸,《南方周末》、《参考消息》。像《小说月报》这样的刊物出来的时候,会站在这里翻一翻,看一看后面的选目中,都有哪些熟人的名字。很久没有掏钱买过书看了,想想也是,一方面,我希望有人掏钱买自己的书看,一方面,又从来都是吝啬着掏钱去买别人的书看。但看书是必需的,31区离图书馆不远,骑自行车也就十分钟的路程,自从办了借书证,看的书也渐渐多了起来。
??报亭的斜对面,是靠着斜坡搭起的一间石头小屋,小屋里住着一位修鞋匠,广西人,除了修鞋、擦鞋,他还会修伞缝补衣服,他的生意总是很好。有一次我去修鞋,和他聊了一会才知道,他就靠一个人修鞋,养活了一家人,还要供三个孩子读书。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样一个小小的修鞋铺,怎么可能呢?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的修鞋摊子摆在那些豪华小区,大约只有饿死的份。比起他这个毫不起眼的修鞋者来说,我这个经常在报纸、电视上露脸的作家,却难以用一支笔来养活一家人,想起来真有些惭愧。
??修鞋铺的隔壁有一家店,他们总是做出一幅明天就要搬走的样子,店子的招牌也拆了,上面贴着经营不善要倒闭的海报,斜斜地吊在那里,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的样子,店里的东西五花八门,厨具、服装、皮包和床上用品东一堆西一堆,搞得乱七八糟,看上去,真得像明天就要搬家了。喇叭里面不停地重复播放着“最后三天,最后三天,所有商品一律二十元”的广告。他们还印刷了一些传单,请了人发散到了31区以外的地方。可是住在这里久了的人都知道,他这家店子永远是最后三天,永远是跳楼自杀大降价。诚信这两个字,可能店家不讲究,顾客也并不去计较的。
??31区的店铺,几乎每一家店铺都有着一个独特的故事。有些一元店,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元一件的。还有些棉被店里,一直卖着质量低劣的黑心棉被。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如果没有这些,反倒不正常了,反倒不是31区了。开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旧货店。在31区,你只要走上五十米,就能见到一家旧货店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盘,彩电冰箱,床铺、灶具。安一个家要用到的东西,在旧货店里都能找到。而且价格很便宜,服务态度又好。在31区,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家房东还住在这里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都是外省人,外省人来到31区,都只是临时的居住,很少有人会想到在这里长期安家的。真要有钱买房了,也没有谁会想到在这里买房。于是人来人往的,就成全了这些旧货店。
??
??我每天会和几个文友从这些店铺门前经过,然后穿过一条窄逼的巷子,去宝安公园跑步。这是我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光,长期坐着写作,腰椎间盘已严重突出,坐一会儿就痛得难受,加之缺少运动,我自由写作两年来,身体由过去的一百三十多斤,猛增到了一百六十八斤,人胖了,感觉脑子也变得迟钝了,上三层楼都要喘气。31区的几位自由写作者,大约都意识到了身体的重要性,于是我们每天都会去离31区不太远的宝安公园跑步,绕着宝安公园的山跑一圈是三公里。几个月下来,我的体重降下去了二十斤,现在上六楼也没有那么喘了,感觉生活又重新充满了希望。
??从家到宝安公园,那条窄逼的巷子,是必经之路。我一直觉得,这条小巷子就是31区的形象代表,有脏、乱、差的一面,也飘荡着浓浓的人间烟火的味道。在小巷子的入口处,挤着炸臭干子的,卖甘蔗的,烤热狗的,烤红薯的,煎锅贴的,还有麻辣串,羊肉串,当然,还有池莉的小说中写到的鸭脖子……各种叫卖的声音,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在烟熏火燎里,上演着的就是一场活色生香的生活秀。有电视台的来拍我的生活,我建议他们去拍这条巷子,可是这个建议从来没有被采纳过。
??对于生活在这条巷子口的人来说,城管是他们最头痛的问题,就像对于城管来说,这里的这些小商贩们,也是他们最头痛的问题一样。城管和小贩们,经常在这里上演着猫和老鼠的游戏。我亲眼见过几次,当城管的车开过来时,他们那种惊慌失措不顾一切仓皇四散的情景,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我的心里总会有一些莫明的痛。有一次,眼见着一个女人没有跑掉,他的鸭脖子被没收了,她的小推车也将要被城管没收。女人一看急了,抱着她的车不撒手,坐在地上,任人怎么拖也不撒手。这样的场面,会吸引来很多人围观,围观者大都是对女人表示同情和支持的,这让女人觉出了勇气,于是和城管越发的纠缠,城管也只有哭笑不得。
??小巷大约有五十米长吧,一路过去,见缝插针地摆着各种小摊。有卖铝锅清洁球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十三四岁,戴一副眼镜,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张纸,说的是她的身世,爹妈都是不在了,她想上学,希望得到好心人的帮助。开始的时候,这些学生还能要到一些钱,后来据说是有这样的一拨子人,专门扮成学生的样子来讨钱,于是她要到的钱就少得可怜了。其实相比前面那个和城管纠缠的女人,跪在这里讨要,无论是真是假,都是极需要勇气的。虽说我并不欣赏这种勇气。但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得比她们好的人,在我们没有对她们的生活进行深入了解之前,谁都无权对她们进行粗暴的指责。
??一位老先生,须发皆白,戴着墨镜,在小巷里坐了有些年头了。面前的一张纸牌上,先前曾经是写着“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的字样,现在好像又换了,简单的就写“摸骨算命”四个字。老先生的生意很好,我每次经过,都有人在算命。而且来算命的,大都是女人。我曾经疑心过,这位老先生并不是盲人,当然,这样的想法,很有些不够厚道。
??在朋友中间,有时闲聊,或是酒后,我也是能给人看一下手相的。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邻村有一个剃头阉鸡带收鸡毛鸭毛的,据说会麻衣神相,给我看了个相,认为我将来贵不可言,一定要招我当女婿,可惜我当时好像还未开窍,很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不过我后来倒因此而翻过几页麻衣神相的书,给朋友们算算,逗大家开开心,当不得真的。有时我胡诌几句,朋友们居然也还认为我算得准,因此看见这位老先生在这里算命,而来算命的人在老先生说一句之后就点头说是,总觉得很好玩。有时甚至开玩笑的说,哪天没事了,我也来这里摆个摊子看手相。另一位写作的朋友更绝,说什么时候咱们组成一个31区作家摸骨算命队,在这里摆摊算命。再往前走一点,每天都在重复的上演着同样的戏,几个人围在一起,大声地争吵着,有时看来甚至要打起来了,原来是一个下注者赢了钱,做庄家的想耍赖,于是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帮那个下注者拿到了赢的钱,于是他们继续开赌,其实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做局演戏,可是总有一些人上当受骗。
??这条小巷子,曾多次进入我的小说。去年底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刺个文身才安全》,里面写到一位在工厂打工的少年想要去刺个文身时,我就专门到这小巷子里观察过,小巷子里有一个青年,也坐在马扎上,面前摆着一些文身的图案。在离小巷子不远处,某栋房子的二楼,还有一个很大的招牌,上面印着两个大字:文身。每次看到这两个字时,我都会感到亲切。
??
??关于31区,可说的还有很多,比如那些灯光暧昧的发廊,比如那蹲在菜场门口卖菜的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们,比如这里的曲折的巷子,这里的阳光、雨水。还有,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我的朋友们。我从不掩饰我对31区的喜欢,就像我也不想掩饰,我渴望着早一点搬离31区,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舒适的家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07-5-26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摘::::

?我无法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清楚她为什么在深圳长大却不是深圳人这个复杂的问题,就像我无法想通,我是中国人,为何还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住一样

  我现在还住在三十一区。我想未来的几年,我很可能还住在这里。有人说,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作,你远离了生活,这样是危险的。我不知道这话有没有道理,我只知道,我就在鲜活的底层生活之中。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生活。我是固定的,而我的这些邻居们,他们是流动的。我感谢这些邻居们。写到这里,想起了诗人卞之琳的那首著名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的那些来去匆匆的邻居们,你们是我流浪途中的风景,是我文字中的明月。我为你们祝福。
  
  
   2005.11.20日于31区出租屋

发表于 2007-9-14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有生活在鲜活的底层之中,才能原汁原味反映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实这些才是最真实、最有普遍性的“外来工在珠三角的生活写照”

发表于 2007-9-14 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时候有些文字和有些人一样你没有勇气触摸 

不是没有胆量,胆量是有的,只是舍不得眼泪

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生活着,活在不同的基层,不同的位置,受着不同的待遇和不同人不同的眼光

我们有时非常渴望富裕的生活,也希望每个人都富裕起来

却从来没有人怕过---如果大家都一样的富裕了,谁来做工,谁来为我们洗头,为我们种植和运送粮食,谁来给我们做小吃,谁来......

我们是谁,谁是我们.我们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

我们和人生活在一起...

发表于 2007-9-14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文章了~~
发表于 2007-9-19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人文的东西会感动每个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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